轉動的寶玉
-眾生相之六-

初生
林晴兄出生哈爾濱。父親年輕的時候，由台灣到日本，再由日本到 中國。父親跟留學日本的台灣人合作，在東北作生意。後來與哈爾 濱姑娘結婚。辛苦經營稍有積蓄，他想著台灣的老母，便與妻子商 量準備回台灣。晴兄七歲那年，跟父母回到高雄鹽埕埔定居。 小時候的晴兄便喜歡拋拋走。1945年晴兄隨著父母由哈爾濱坐火車 經瀋陽，來到大連。第二天準備坐客船由大連，經上海回台灣。當 大人在大連碼頭上忙碌的時候，晴兄卻失蹤了。急得父母像是熱鍋 上的螞蟻。當輪船汽笛鳴起時，晴兄才出現。你跑那裏去了？小鬼 ！媽媽哭泣的責備。看那個人在耍猴子。晴兄若無其事的回答。 1946年台灣發生 228事件，晴兄那天下午，拋拋走的，到愛河旁邊 的一位同伴家玩。回家的時候，彭孟緝下了命令，封鎖所有高雄要 道。這又使晴兄的媽媽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找到了晴兄，卻被 士兵攔住：到那去？帶我兒子回家。媽媽的哈爾濱口音救了母子兩 條命。 母子回了家，晴兄躲在半樓窗口看看街道上的持搶士兵。碰碰兩聲 ，搶殺一個行人；再碰碰兩聲，搶殺另一個行人。晴兄告訴我，他 親眼看到鄰居的文成伯被搶殺，只因為士兵要文成伯手上的一只手 錶。 228 很快過去。老百姓依舊害怕，噤若寒蟬。後來晴兄上了初中， 晴兄初中時便寫得一手勁好柳公權體。高中是高雄中學籃球健將， 大學是台大國貿系高材生。其實晴兄討厭商學，國貿系是他父親的 願望。聽古典音樂、寫生畫畫是晴兄大學時代的樂趣；補習英文是 晴兄的經濟收入。 晴兄高雄的家離三凰宮很近，每天都可以看到吃檳榔的人在附近出 現。在樹底下或下棋或拉弦；或講古或喝茶。每次三山國王生日， 便有背刺球、破頭額的血淋淋乩童，站在神明的大轎上，善男信女 跑過火烈烈的木炭。晴兄說：那只有對香港腳有好處。廟會時，演 戲吵得幾日夜不得安寧。受過高等教育的晴兄，不願附會融合這些 有草根性的粗俗文化。他寧願當一隻斷了線的風箏，自由自在。

留學
1963年因為小耶蘇會修女的幫助，晴兄告別父母要到瑞士去求學， 父親極端的反對。但因年青人的任性，1963年夏天晴兄在基隆碼頭 ，告別了父母，長程輪上的鑼聲響起，母親淚灑碼頭，什麼時候兒 ，再見我兒？從此乘風去，破浪何時歸？ 經西貢、新加坡、印度孟買、船在阿拉伯紅海，聽聽澎湃的海水； 看看滿天的星星，寂靜的天空，一股淒涼的感覺油然而升。晴兄忽 然想起了家，父母弟妹，在二等船艙內，不覺流下了潸潸的熱淚。 然而又想到未來前程，不覺豪氣十足。跑到甲板上，吸吸從來未有 的鹹水空氣，不覺為之一振。挀衣千仞岡；濯足萬里流。船過蘇彝 士運河、西班牙巴塞隆那、法國馬賽。如此結朿了一個月的海上生 活。終於踏上了美麗而有文化的歐洲大陸。
從馬賽到巴黎、從巴黎再到瑞士佛萊堡大學。住在小耶蘇會的宿舍 裏。瑞士佛萊堡大學是道明會神父辦的大學。國際著名的波蘭邏輯 學家Borshinski教授在這裏執教。晴兄一面學法文；另一方面也聽 Borshinski 的課。四年過去，晴兄修完了政治學 Magister，同時 晴兄也認識了德國小姐Anna。更幸運的晴兄在佛萊堡中國研究所得 了一份工作；Anna也在大學找了一份助教的位置。晴兄與Anna結了 婚。六十年代底是晴兄最得意的年代。這種幸福是他在三鳳宮旁， 從來沒有想到的。

結婚
周末佛萊堡的小山丘，都有他們兩位的倩影，暑假便駕著車子到歐 洲各國旅行。他們的房子成了六十年代末，台灣來的瑞士、法國留 學生集會所。因為在中國研究所工作的原因，他的書架上盡是第一 手的中國資料。那時台灣因石油危機，正站在十字路口，來自台灣 、瑞士、法國、美國的朋友，對於他的資料，都鶩之若驚，羨慕不 已。這時候，年青的晴兄，可謂少年得志，上帝獨厚於他。 1968年夏天晴兄與Anna到英國旅行，他把房子借給一位來自哈佛大 學念法律的朋友，他來瑞士找朋友。他在他的房間內念了三個禮拜 的書。臨走時留下一個便條：林晴兄：您好！我們雖然從未謀面， 但我知道，你一定是位知識豐博的學者。我渴之若飢，在你的書架 上，我得了太多的啟蒙。謝謝你。後會有期。某某敬上1968年夏。 1971年復活節期間，Anna二十五歲生日，晴兄與Anna請了一些來自 法國的朋友與學生，有畫家、有音樂家、有馬克思理論專家。大家 相聚一堂，一方面慶生，一方面由許兄報告：台灣馬克思主義者的 戰略方向。會後大夥爭辯激烈，一直到第二天早餐開始，還未停火 。現在回憶起來，真是往事只能回味！ 後來晴兄與Anna有了小孩。Anna想回德國，一直由上帝特別眷顧的 晴兄，幸運的在德國漢堡又找了一份研究的工作，一樣研究中共。 研究所名子叫亞洲研究所。晴兄告訴我，他並不喜歡這個工作，一 方面盡是對中共無聊的分析；另一方面這工作有點情報的味道。然 而德國的同事，卻非常喜歡他，因為能夠不查字典，看懂中文報紙 的德國人到底不多。研究所所長旁邊有位中國人，多少能夠增加一 些權威。 晴兄在漢堡最快樂時光，便是看顧小女兒 Inger。他逗著女兒玩。 半夜起來泡牛乳，換尿布，他都非常的快樂。 Inger生日請來小玩 伴。晴兄做蛋糕、擺蠟燭，晴兄其樂無比。 Inger平時也請同伴來 家玩，家裡成了小幼稚園，小朋友回家後，晴兄快樂的整理房間。 小Inger撒嬌天真的說：我將來要跟 Papi結婚，女兒逗得爸爸哈哈 大笑。 我告訴晴兄說，他在福中不知福，如果當時繼續堅持工作，現在不 就成了鐵飯碗，誰能把他怎麼樣。現在亞洲研究所王博士，不就鐵 証。何必現在為工作憂心沖沖。晴兄總好抬槓，他提出不同的看法 ：一生作同樣的工作，太無聊了。晴兄太任性了！如此便結朿了六 年的德國研究工作。晴兄帶著美麗的妻子、可愛的女兒飛往美國新 大陸。

新大陸
首先在華盛頓落戶，先熟悉情況，大妹二妹都是鄰居。後來又是上 帝特別照顧他。晴兄在德州找了一個工作。晴兄從年青開始，不知 困境為何物。晴兄繼續在美國住了五年。後來因德州景氣不好，公 司外移。晴兄首度嘗試到失業的味道，這並不能難倒他，這並不是 什麼了不起的沖激。然而問題卻出在另一關鍵的時刻上：Anna想回 德國，她認為美國社會太不安定了。晴兄想留美國繼續奮鬥，美國 社會是開拓者的天堂。沒有妥協，便分道揚鏢了。Anna帶著十三歲 的女兒回德國。晴兄繼續在新大陸奮鬥。 晴兄並不喜歡作同樣的事，十多年的夫妻家庭，一時妻女不在，似 乎也顯得蠻新鮮的。現在正是大揮灑的時刻。很快的晴兄又找到了 工作，與其說是工作，不如說是事業。晴兄在墨西哥邊界找到了新 定點--Rio Grande大河上的 Del Rio城。 他買下整個貨櫃的過時台灣假寶玉，然後批發給墨西哥人。墨西哥 女人喜歡叮叮噹噹的項鍊、耳環、髮夾。晴兄很快就變成了小富翁 。他買了房子，他請了十來個墨西哥工人。看貨、賣貨、點貨、看帳。有男有女。女會計最認真幫他看帳。從他那裏晴兄學會南美探 戈、墨西哥情歌。每次公司節日慶祝，墨西哥的大草帽、短吉他便 周旋在單身的晴兄周身。幾瓶紅酒下肚，醉如神仙，人生幾何？

墨西哥
1987年一個夏天的假日，晴兄載著墨西哥女會計，朝向馬拉松城的 方向，來到Big Bend大灣帶國家公園郊遊。偌大的公園如置身月亮 星球，到處是光禿禿的岩土。然而奇花異果也出現在國家公園的車 道兩旁。Rio Grande大河流經這裏，給炎炎夏日起了無限的涼意。 在大河邊的一行大樹下，停了下來。晴兄拿出準備好的午餐，在石 桌石凳上談笑暢懷，天倫之樂的感覺油然而生。天真無邪的墨西哥 女會計卻哭泣了起來。晴兄知道那是幸福的眼淚。墨西哥女傾吐鍾 情，以身相許。晴兄安慰她，哄騙她。在夜色的公路上回到了Del Rio城的住家。 墨西哥的 Del Rio城容易發財，但卻也如生活在戴墨克萊地的懸劍 之下。時過三年，一起殺人案件刺激著晴兄，他想起了德國的妻女 。他賣掉房子，把家俱送給女會計，在墨西哥女依依不捨的擁抱中 ，離開了美洲大陸。回到德國。最近墨西哥女又寄來聖誕的問候與 復活節的祝福。人生於世，復又何求？

回德國
Anna在德國期間帶著女兒，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但也因為在瑞士 佛萊堡大學期間，道明會神父的薰陶，他現在過著極為虔誠的宗教 生活。他早晚祈禱夫婿一切順利；女兒健康成長。 果然晴兄在五十歲的年齡，在漢堡又找到了一份貿易公司的工作。 一切似乎又要正常開始。Anna希望夫婿也能靜下來回顧生命，回歸 自我，不要團團轉，如轉動的石頭不生苔鮮。過去的五十年生命， 一切都那麼順利；那麼幸福。應該感恩；感謝上帝。晴兄拒絕了上 帝；也拒絕了Anna。又因為過去三年的兩地居，生活習慣已生裂痕 ，經過一年的分居，晴兄與Anna便離婚了。Anna帶著女兒，繼續過 著深居簡出的生活。

中國夫人
在分居的一年中，晴兄幾度飛向中國，因為中國朋友的介紹，他將 認識未來的愛人。新夫人北京藝術學院板畫副教授，年青美麗大方 ，談吐文雅，善解人意。晴兄與Anna分居一年期滿，便與新夫人結 了婚。新夫人進入漢堡藝術學院再進修，因為基礎好、有天份很快 便得了畢業証書。並收了不少學生，如此增加了收入。晴兄卻在不 久後，因德國景氣大衰退而失業了。 失業並不是絕對的壞事，趁著空閒，陪夫人回中國探親去了，在黃 浦江邊、在松花江畔，晴兄憶起了兒時快樂的時光，江水還在嗚嗚 的流，只是物是人已非。岳父岳母親自下廚，熱情的招待遠來的女 婿，多多照顧我女兒啊！小女不懂事啊！ 老岳父也談起了如何購置老房子的事，現在居住的房子有兩種價錢 ，如果中國有籍，就便宜些，女兒想把它買起來，但苦於無籍，因 為女兒結婚時，戶籍已遷出。晴兄從頭至尾表現了對房子的冷漠。 老岳父有點失望。 時光如流，七年又過去了，新夫人早就站了起來，也有了永久居留 權。夫人平時認真教畫，閒來看法律的書，如何在德國保護自己。 晴兄閒來無事，廣交朋友。當然有男朋友，也有女朋友。晴兄喜歡 游泳、三溫暖，也帶朋友去游泳、去洗三溫暖。夫人抗議不得與女 人共三溫暖。晴兄也不知是鬆了弦的琴不知忌諱，還是故意瀟灑， 晴兄加以拒絕。夫人趁回中國探親時，向老爸吐起了苦水：晴兄如 何拈花惹草。老岳父寫來一封文情並茂的信。要求離婚。 晴兄看得氣昏了頭。在機場接夫人回家時，就要求夫人搬出去，夫 人解釋，那不是她的意思，晴兄早已無法諒解。再加上最近與中國 朋友來往頻凡，更加強了他的決定。第二次的婚姻，晴兄與夫人似 乎都已經有了成竹在胸。

第三個春天
五月的波羅的海，早已開始了春意，金黃色的浦公英鋪滿了鄉間小 道，鬱金香的春意早已闌珊，粉紅色的櫻花正編織著晴兄的粉紅新 夢。晴兄帶著來自中國的女鋼琴家在丹麥小島上，他們租了一個小 房間，買了一些北海石班魚，瑞典小龍蝦清燉了起來，太陽底下的 午餐，沙拉新鮮、紅酒香噴、肌肉柔軟、沙灘溫暖。用過午餐、睡 過午覺、又是一條龍。騎著腳踏車，沿著小島海岸線，左腳一踏、 右腳一踏。太陽向海平面漸漸隱去，紅橙黃綠藍靛紫，撒滿天空。 夕陽無限好；可惜已近黃昏了。 (24,04.98.)